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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达回到农场(6)

“埃达为什么一定要住在房子里头呢?”他问金夏。

“她要成为农场的见证人吧。农场不断扩张,边界变了又变,她心里对这事没底呢。”金夏说这些的时候,显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里根看见金夏的妻子端着一篮子衣服从摇摇晃晃的楼梯上下来,她是到后院去晒衣服。她那紫胀的双脚步履蹒跚,似乎健康状况不妙。金夏陪里根站在那棵树下,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眯缝着狭长的眼睛在心里头策划什么事情。里根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他想起关于他的某个流言。“不管怎么说,这个人的勃勃野心并不威胁任何人。”里根想道。

金夏的妻子在后院晒完衣服出来了。她上楼的时候,里根看见她的赤脚在流水,一步一个湿印印在楼梯上。

“我和妻子每天都在屋里妄想,她对我说,我们农场的领地有可能占据大半个国家,她要我发展多种经营。”

“我担心白蚁。”里根冲口而出,又有点懊悔。

拖车里头弥漫着一种令人恶心的味道,像是腐烂的海里的动物,里根不知道这种味道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他躺在沙发床上,在黑暗中张着眼,等待东方女人的到来。现在她改变了方式,她不再同他纠缠在一起了,她站在车窗外面,将头伸进来,用力呼吸着,发出陶醉的声音,原来她是喜欢车内的臭味。里根记起来,女人成天在烈日下走来走去,衣服上灰尘很多,但他同她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从未闻到过她身上有不好的气味。可以说,她身上什么气味也没有,连体味都闻不到。那么她身上是什么东西令自己冲动起来的呢?里根同她在一起时,没有获得过清醒的判断。她的肉体像海里的鱼,清爽而柔滑,但在关键时分总是缺少质感。有一次,当里根被高潮冲昏了头脑之际,女人的身体竟然消失了。他的全身迅速地萎靡下去,只觉得很恐惧。幸亏那种情形只延续了几秒钟,她复又现身,他又同她开始了那种饥渴的缠绵。她很少讲话,仅仅有一次,她告诉他自己来自太平洋上一个不知名的小岛,叫黄果岛什么的,里根没听说过的名字。而其他时候,她的话总是只有两三个字,“啊呀”,“想不到”,“看”,“爱情”,“走下去”等等,带着浓浓的外国口音,而且话里的意思里根猜不透,就仿佛她在练习,将那些词语说着好玩一样。

“海底,海底!”女人在窗口对他说。边说边用嘴吹气。

“亲爱的,到这里来!”里根呼唤着。

徒劳的渴望折磨着他,车内恶心的味道更浓了。里根感到诧异:像她这样素净、轻灵的女人,怎么会喜欢车内的这种气味呢?她停留在那里,似乎仅仅是为这种气味所吸引呢。里根的脑海里出现一个巨大的鲸鱼的骨架,那骨架上沾着一些腐肉,海啸在推动着这个道具旋转。

他用力坐了起来,看见女人离开窗口往树林那边走去,那片树林则在冒烟。

“埃达。”他吃力地说出这两个字,回到沙发床上。

农场的领地在黑暗中向远方延伸,规模之巨大令里根疯狂。现在他进入了金夏那种发狂的思路,变成一只乌鸦在黄土地的上空盘旋,无法降落。他想确定一个边界,但那个念头成了痴心妄想。渴、饥饿、恐惧,他做圆圈飞行,做对角线的飞行,然后又做螺旋线的下降。他想,也许他停留在某一点上没有动。有一刻他瞥见一段防波堤,以为那是边界,但防波堤的后面不是海,却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金夏开展多种经营的实验地。

天色微明时,他听见金夏在同人交谈。那人似乎是一名警察,在询问金夏关于买土地的事。金夏吞吞吐吐,声音打颤,说了什么又马上否认,里根估计他已是脸色苍白,头上冒汗了。

里根走到窗前向外一瞧,发现只有金夏一个人站在树下发呆。

“金夏,你刚才同谁说话?”

“啊,没有谁。是我在自言自语呢。”他不好意思地说。

“自言自语?那外面的流言是怎么回事?说你受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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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达回到农场(7)

“里根先生,告诉你吧,那是我自己放出去的流言。”

“啊!”

里根大吃一惊,半天无言。乌鸦在树上忽然一叫,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拖车里头的恶臭已经消失了,可是他紧张的神经还是没有放松下来,金夏说的情况太超出他的意料了。他想起了他家养着的那条狼,还有被白蚁蛀空而倒塌的半边楼房,浮肿流水的妻子,像野狼一样游荡的大儿子……里根走出拖车,他要和金夏谈一谈。

“金夏,你从老家出来多少年了啊?”

“我?啊,告诉你吧,我没有老家。我是出生在路上的,后来也一直在路上,是行军的队伍里……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有老家的人吗?”

他说话时目光一直盯着远方,里根朝他的视野看过去,看见那只鹰歪歪斜斜地从空中往下坠,开始还勉强可以维持平稳,后来就一头栽进了湖中。

“我没有老家。”他又说,“你的司机马丁知道这个情况。”

“马丁?”

“是啊。我是在野餐会上认识马丁的——一个服装考究的小伙子,风度翩翩,是他建议我到你的农场来。当时我在那边事业上正春风得意。马丁说我要到这里来才有用武之地,他还将你的农场称作‘荒原’。聪明的小伙子。这里风景特别美丽,尤其是绿色的夜空,让我大开眼界。”

过了一会儿,金夏对里根说他要走了。

“回家去吗?”

“不,四海为家。我们一家人要趁夜色离开。我已经找好了替代我的人,他原先是一名僧侣。”

“我太吃惊了。”

里根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在湖边,坐在那张小凳上钓鱼,那男孩坐在他旁边的地下。

“小狼,你要走了啊?”

“是啊,里根叔叔,我这不是在和它们说再见吗?”

“谁啊?”

“水洼里头的蚂蟥们。我同它们是好朋友,每个星期,我让它们在我腿上吸一次血。你看!”

他捋起裤腿,让里根看那微肿发炎的小腿。

“我爱你,小狼,你真的要走吗?”

“我真的要走,里根叔叔。爸爸说再也不回来了。现在我的心已经飞到了那个地方,那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山里,听说房屋都悬在峭壁上呢。我的爸爸是英雄,对吗?”

“是这样。你的狼也一起去吗?”

“嗯。”

他的情绪低落下来,他用脚不停地踢里根坐的小凳,踢得他都没法钓鱼了。里根不知道他为什么事不高兴,也许自己刚才不该提起那条狼?他始终不理解金夏为什么要把那条狼的腿弄瘸。他收起钓竿,同孩子一道坐在地上,拿过来他的小手,想同他谈谈。孩子的手十分枯瘦,令里根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记起这个孩子这些日子里一直在风餐露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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