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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第1页)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五哥早上起来,打开门一看,天地之间好像转眼换了新妆。雪已经停了,大地白茫茫一片,阳光从云层中散放出夺目的光彩,照耀在雪白的树梢,屋顶,篱笆墙上,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昨天公家来人通知,今儿个有乡里的领导到乔家庄来视察,五哥昨晚上就把生活指派妥当。他背着手在庄子里转了一圈,没有压塌的屋舍,刮断的树木,没事儿。他转着转着就到了祠堂,几个半大小子已经拿着铁锨,扫帚,簸箕,在认真地打扫院子跟巷道上的积雪,瞅见五哥转过来,其中一个半大小子说“五爷爷,你咋这么早就过来了,十六叔咋儿个把人手都指派妥当了。学校今儿个停半天课,都忙活起来了,保证把欢迎仪式弄妥当。”五哥满意地说“乔治,别管我,你扫你的地,我就是到处转转,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

五哥转回自己家,五嫂已经把饭端上了桌。乔继业正端着碗粉汤,夹着个馍馍,坐在炕沿上吃喝。瞅见五哥进来,他站起来说“五叔,听说乡长是个转业干部,好像叫贺卫田,年岁不大,你见过吗。”五哥说“先吃饭,吃完再拉。”他上炕盘腿坐好,端起粉汤喝了两口,捞起粉条吃了几筷子,才拿个馍馍,边喝边吃。五嫂也上炕端起碗粉汤喝光,只掰开吃了半个馍馍,把剩下半个递给继业“多吃点儿。”继业接过馍馍三两口就下了肚。

三人吃完饭,继业帮五嫂把碗筷拾掇到灶房,又坐回炕沿。五哥点了根恒大纸烟抽上“继业,你常看报纸,说说这贺乡长来咱庄子准备弄啥。”继业说“最近报纸上说的比较多的是农业合作化,说互助合作能解决耕牛,农具不够用的问题。”五哥悠然地说“乡长我见过两面,口才极好,不比你姑父差多少,就是说话鬼溜十气的,绕来绕去,不实在。你多长个心眼子。继业说,那我忙去了,说是十点钟来,人来了,我再来叫你。”

屋里的西洋大挂钟敲了十下,五哥起身下炕,又到庄子里转了一圈,里外大路上的雪已经扫到路旁,堆成一座座雪塔,有好事的娃娃还堆成雪人的样子,模样古怪地看着过往的大人小娃。十点半了,还没见人,十一点了,人还没来,探查报信的后生已经骑马出了庄子好几回,也没见个人影。临近中午时分,后生骑马回庄说“好像来了几辆马车。”五哥说“娃娃们都回家吃饭,一切仪式取消。我回去吃饭了。”继业着急地说“那人来了,就不用管了。”五哥看了他两眼,径直走了。

贺卫田最近很兴奋,自打去行署开会回来,他就筹划农业合作化的事情,他本能地感觉到只要把这件事儿做好,那自己就晋升有望了。一大早刚上班,他正准备去乔家庄,县里来电话说“县长要来哭咽乡视察。”贺乡长只好在办公室等着,他本能地忘掉了还要去乔家庄的事儿。恭迎县长进了门,县长说“我想到村子里去看看,听听广大人民群众对农业合作化的意见。中央已经下定决心搞这事儿。好些地方已经搞得有声有色。咱管的镇北已经是落后地区,再落后可就要垫底了。行署下了任务,半年内必须全面推开,争取在春播前就有进展。否则冻天实地的,没多久就要过年了,大家伙儿还出来大动干戈,这么大阵仗干什么。”

县长要去村子视察,这叫贺卫田想起来原本要去乔家庄的事情,他跟县长说“张县长,我们原本就要到村子里去的,提前打过招呼了。”县长“那咱去乔家庄,你看行吗。”县长说“去哪儿你说了算,走吧。”

马车进了庄子,一行人从车上下来,庄子里冷冷清清的,外面一个人也没有。随行人员去敲门打问村长家在哪儿,人家只是往前一指就不再说话,继续低头吃饭了。一路打问过去,一行人进了五哥的院子,五哥热情万分地迎上去说“贺乡长,你公务繁忙,这会儿才来呀,我们是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一早上,才把您盼来啊,这位是,啊,张县长,咋敢劳您大驾到我们这乡山圪崂来,快请进,请进。娃他娘,滚一壶奶茶,给大人们暖暖身子袪祛寒。”

五哥把大家伙儿让上炕,大家伙儿都不上去,在脚地上站着,只有县长跟乡长上炕坐下。五嫂提着大茶壶,抱着一摞碗进来,给炕上的三人一人倒了一碗,又给脚地上站着的人一人倒了大半碗,一一递到手上。县长端起碗喝了一口说“好茶,老乔,听说这乔家庄大半人都姓乔,你又德高望重,这几年过得应该挺舒坦吧。”五哥说“庄户人家,就是受苦的命,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能吃上顿饱饭就知足了。”县长说“我跟老贺了解了一下,咱乔家庄都是贫下中农,没有地主富农,跟别的村子不太一样啊。”五哥说“我们乔家庄是解放前不久才建成的,新庄子新气象,我们那会儿就立下条规矩,你能种多少,就占多少地,人人种的都是自个儿的地,不允许叫别人种收租子。”县长说“现在全国都在推广农业合作化,老乔怎么看这事儿。”五哥笑咪咪他说“领导叫咱咋干咱就咋干,没二话儿,我就是个庄户人,没见过啥世面,也说不出个什么来。”县长又询问了一下庄子里的情况,五嫂叫人端了些凳子,叫大家伙儿坐,又端上来一大盆大烩菜,一大盘子馍馍,五哥招呼大家伙儿把饭吃了再走,县长要推辞,五哥说“县长好不容易来一回,哪能饿着肚子回去,那我们心里咋得下去。家常便饭,随便吃点儿吧。”县长说“那就叨扰老乔了。大家伙儿都没愣着了,吃吧,吃吧。”

吃完饭,五哥陪着一行人在庄子里转了转,把一行人送走。县长很满意,乡长很郁闷,大家伙儿心照不宣,都没说什么,可心里面却有了根刺。

一行人下午又转了一个村子,县长问了同样的问题,却有了不同的答案。那个村子的村长说“打土豪分田地才刚结束,地在手里还没捂热乎呢,就要搭伙过日子了,这中间的算计有多大。庄户人家哪能算清楚弄明白,这日子还咋过。还是各干各的好,利索,干净,畅快。”

一行人回了乡上,县长给大家伙儿开了会,从国内讲到国外,从中央讲到地方,从历史讲到现实,总之就一句话“农业合作化势在必行,理解要推行,不理解也要推行。全体人员齐动员,逐一排查做思想工作,先易后难,稳步推行。我看就先从乔家庄开始,把声势造起来,典型抓起来,叫那些想不通的去乔家庄学习取经。”

一切的问题都是私心在作祟,只要把私心杂念放下,甚事儿都不是个事儿。五哥自个儿明白自己家的事儿“这地本来就都是族里的,一群城里人跑乡下躲安稳,这才有了乔家庄。这伙人骨子里头就跟普通的庄户人家不一样,日子的过法也不一样。就说一件事情,乔家庄不用扫盲,人人小学水平,想去城里上中学的,族里供养,上大学了,族里供养,想去香港睁眼看世界的,随便去,族里资助,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就去外面生活一辈子,为乔家开枝散叶。”

乔家庄的典型贺乡长亲自抓,五哥很配合,要什么有什么,互助组是吧,一天之内搞定,花名册上交,货真价实,绝不糊弄人“不是父子就是兄弟,本来就在一个锅里搅稀稠。虽说表面上把家都分了,可家长就是家长,地分了,钱可没分,家里有甚开销,还是掌管钱袋子的人说了算。”

标语贴得满庄子都是,公家叫介绍经验,继业写了几十大页的演讲稿,说得是滔滔不绝,总之就是一句话“放下私心杂念。”来学习取经的队伍从县长来的那一刻起,就常年不绝,紧跟形势跟党走,在县乡两级公家人的帮扶下,乔家庄成了远近闻名的农业合作化模范村,继业成了劳动模范,他的工作就两个,搞接待,搞宣传。各级领导也很体恤下情,给了乔家庄不少好处,良种,先给乔家庄,化肥,先给乔家庄,耕牛,农具,先给乔家庄,公粮,留用一部分。

五哥跟继业交待“什么都可以吹,就一条不能吹,粮食,只能少说不能多说,谁敢吹,就叫他一个人把吹出来的粮食交上去,没有人会为他的吹牛出粮食,出不起,就赶去城里自生自灭。”

乔家庄的红旗树了起来,其它村的农业合作化也推扩开来,贺乡总算松了一口气,可他总觉得哪不太动劲,想来想起,终于想明白了“乔家庄这三个字不对劲。”他跟继业说了这个想法,继业为难地说“这事儿得找五叔,我可做不了主。”贺乡长硬着头皮上了五叔的门,委婉地解说了庄子更名的现实意义跟远大意义,五叔抽着烟,半天没吭声,最后说“哭咽乡的名字要改改,跟不上形势,我看叫红旗乡,比较合适。”贺乡长尴尬地说“乡上的名字需要县上跟行署定,我可做不了主。”五叔说“那就报上去,说要改乡跟村的名字,村叫红旗村,乡叫红旗乡。”贺乡长只好一声不吭走了。他回去在会上一说,大家伙儿都不吭气,这事儿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解放了,土改了,互助组、合作社、生产队、生产大队、人民公社,新名字一个个进入乔家庄人们的耳朵里,可也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大家伙儿也就是听个热闹。两口子常去庄子坐坐,过去有正事做,好今就是散散心,男人跟女人晚上躺在被窝里悄悄说“换个说法罢了,走个过场,乔家庄的人们,生活并没什么大的变化,依旧风平浪静,风清云淡,比城里强多了。”女人说“五哥变化挺大的,这几年一路从族长摇身一变,成了村长、社长、大队长、书记。对,五哥进步了。公家人找了他几次,签了几个字,摁了几个指印,举了举拳头,跟着说了几句话,他就成了书记。庄子里好些人都举了举拳头,进步了。这么多年了,庄子里都是五哥主事,继业秉办,都是一家人,好商好量,没什么人不服。五哥很识时务,公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不了就打瞌睡装糊涂,干得了就指派人办妥当。公家来人就好吃好喝好招待,见人一面笑,一副憨厚诚实老汉人的样子。城里的铺子早就关停了,封门闭户成了住人的屋子,各家都有在城里上班的人手,就住在那些前店后院的老铺子里,也没甚人说三道四。”

男人早把城里的铺子关了大半,几家卖了,几家转给了想要的管事伙计,自家留了三间。女人把绣坊跟坎肩作坊彻底关了,屋子分给了二蛋跟几家贴心的管事伙计。如今这三间铺子,公私合营渐渐归公了。大海子的沙梁、沙地收归了金鸡滩农场这个国营农场。男人吃了公家饭,只剩下了住的院子,没别的什么了。女人也吃了公家饭,学堂改叫学校,先生改叫老师了。适应不适应,一切都变了。

刘月如愿以偿,考上了省城的卫生学校,男人专程送她去上学。下了长途汽车站,男人拎着行李,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把刘月送到学校。

刘月第一次出远门,坐在车上瞅着哪都新鲜,街道上绿树成荫,城墙巍峨高大,所有的东西都好象比镇北大一号。进了校园,男人跟人一路打问,找到新生报到的地方,办妥入学登记。在教师的安排下,有老生过来帮忙,领着两人去了分配好的宿舍,到饭点儿,那个老生又领着两人,去食堂吃了顿饭。在校园里转了一圈,瞅见学校里没甚事,男人说“月月,如今安顿好了,跟我出门去见个人。”

两人出了校门,叫了辆三轮车。男人说“去甜水井。”三轮车载着两人,穿过了几条街,没多久就到了。一路上,刘月瞅啥问啥,师傅挺热情,跟刘月聊了一路。男人听着又出了神,不晓得又想起些什么。半路上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在城墙上,昏黄的阳光照在老旧的城墙角楼上,很有些沧桑的味道。下车的时候,男人看了一下表自言自语说“已经快六点了,张望应该下班了吧。”男人熟门熟路,一会儿就找到过去来过的那座老旧的关中四合院。大门口,正有一个男娃娃坐在石墩上看小人书,男人说“小弟弟,张望在家吗。”男娃娃抬头瞅了一眼说“爸爸快回来了,我就是在这儿等他,他咋还没回来啊。你们是谁啊,找我爸爸干什么。”男人说“我猜猜,你叫张青山对吧。”男娃娃瞪大眼睛说“你咋知道的。”“林子,你咋有空来了。提前也不打个电话,我好去车站接你。”门外一个中年男子推着一辆飞鸽自行车笑着说。男人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张望,看上去精神头儿不错。这次是专程来送月月上学,中途转了好几次车,没个准点,也没拿多少东西,接什么接。”张望说“走,进去再说,青山,叫叔叔。”男娃娃站起来说“叔叔好。”月月也跟着说“张望叔叔好。”进了大门,刘月四处打量了一下说“房子挺高的,就是院子有点儿小。”张望说“这儿的四合院都这样,跟镇北不大一样。”他把自行车停好,对男娃娃说“去跟你妈说,刘林来了,多炒几个菜。”男娃娃一溜烟,就跑进了一个屋子。张望说“走,先坐坐,喝杯茶,饭一会儿就好。”三人进了堂屋,刘月随手拉了个凳子坐下听大人拉话,眼睛四处乱瞅“墙上挂着不少照片,正对面摆着两张雕花木椅跟雕花茶几,右边靠墙摆着一张雕花饭桌,几只长腿雕花凳子。清一色的老旧黑漆家具,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张望说“好几年不见了,这几年过得咋样。兰子还好吗。”男人端详着自个儿的手说“还行吧。活不旺,死不了。这只写诗文的手如今改写公文了。”张望能感受到男人心中的苦闷“没事儿,过着过着就习惯了。月月出落得真俊俏,后继有人啊。我跟你爹可是铁兄弟,认了门了,学校里有啥事儿,尽管来找我。”刘月看了这个陌生的叔叔一眼,笑了笑,没吭声。张望心中同样的苦闷“幸福的日子好象已经不晓得什么时候只能出现在梦里。大乱之后有大治,每个旧时代过来的弄潮人都在抗拒中挣扎,在阵痛中适应,彷徨而无助,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两家人在沉闷中吃完了这顿让人压抑的晚饭,张望婆姨招呼着大家吃饭,其它人都没说什么多余话。男娃娃转动着迷茫无辜的大眼睛,东看看西看看,不晓得空气为什么这么沉重。

晚饭后,张望在附近相熟的招待所开了个房间,男人跟女儿在那儿住了一晚上。刘月早早就睡了,这两天在路上,她都没有睡好。男人很晚才回来,他跟张望找到景星,三位好兄弟在公园里找了个僻静地方转着瓶子喝了两瓶酒,拉了很多很多的话。男人说“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忆往昔峥嵘岁月,同学少年,意气风,那时候多畅快。而今要半夜悄声拉话,世事无常常弄人,人心不古古今同。”景星说“你就悄声些吧,谨言慎行当是如今的处世之道,哪能由着性子胡来。咱都上有老下有小,平淡如水就是喜,宁静安稳就是福。”张望说“上上班,写写字,算算账,就挺好。乱世出英雄,盛世讲规矩,人心安稳下来,沉寂一下也是好的。只是如今究竟是个甚章程,一日三变,让人摸不着头脑,只能随机应对,以不变应万变。”没有人晓得三人说了些什么,拉了多久,是喜是悲,是愁是乐。

第二天早上起来,男人带着刘月买了些日用品跟几件衣裳、几双鞋子,送刘月回了学校,留够了零用钱“不要俭省,没钱了就打电话或者写信回来,家里不差这三瓜两枣,爹娘会马上给你寄过来。”

男人中午吃过饭,坐上长途汽车往镇北走。望着路上倒退着的行道树,他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涌出眼眶。他强忍着不出声,任由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良久才平复好心情,闭上眼睛出神“沉默是如今最好的选择。在时代的潮流面前,每个普通人的生活状态、生存态度呈现出来的,都象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没多大差别。只要在一个时代生活过,就会明白,个体的力量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你想的东西跟别人差不多,干的生活跟别人差不多,过的日子跟别人差不多,没有一个人可以特立独行,脱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时代的精神会烙印在每个人的身上,刻画在每个人的心中,没有人可以回避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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