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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頁(第1页)

我已有了些醉意,信口道:「話雖如此,但吐蕃與唐國連年交戰,想來總有一方公義而有一方殘虐。總要擇得正義之師,為之做事,才不算助紂為虐。」

綺里那雙湛藍的眼眸轉了兩轉,打量著我,笑道:「九娘太純稚了,殊不知兵家相爭,全無道義可言,正義之師也可行劫掠之事。」

我想了想,唐朝大將高仙芝在河西作戰,劫掠財貨甚多,便不再爭論,只是笑了。

「九娘,你不是討厭崔常侍家的那個十五娘子嗎?」綺里又轉開了話題。

我狐疑,差點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心間驀然泛起一陣莫名的警覺。這種警覺很難被解釋清楚,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就像是……你身處一片濃密的樹林裡,夕陽的光芒穿入叢林,照在隨處可見的青苔上,你眯著眼睛欣賞這寧謐的景致,卻忽然疑心起來,疑心你餘光里的那塊斑駁不是青苔,而是一隻趴伏著的猛獸的脊背。那隻猛獸,好像下一刻就要跳起來,向你衝過來了。你覺得自己在胡思亂想,但你仍然無法將那種疑心按下。總之,是一種非常奇異的危險感。

綺里從容地笑了,輕聲道:「既然討厭她,不如殺了她,推給吐蕃人罷。你看如何?」

「你……你說什麼?你要做什麼?」我駭得徹底醒了酒。

「崔十五娘一死,我們自有法子令崔希逸出兵,邊境必然大亂。這便是我要做的事。」她的嘴邊帶著一點譏笑的意味,前所未有地陌生。

她從未以這種模樣出現在我面前過。平時,她不是在和我討論詩歌,就是在講述她多麼崇拜李白的才華,無論怎麼看,都只是一個單純的、渴慕漢人詩歌的胡人女孩。

——然後,我猛然意識到,她說這兩句話,用的是突厥話。

她和我相似,素日裡突厥話並不熟練,可現在我聽她的發音咬字,竟是純熟之極,仿若母語。聯想到阿史那盈科也是突厥人,我暗自打了個寒噤。莫非有突厥勢力,在挑起大唐與其他國家的紛爭?崔希逸與吐蕃的大戰,竟然也是突厥人挑起?可綺里明明是粟特人啊……難道粟特只是她的偽裝?但我聽過她的粟特語,分明也是母語水平啊。

是了!那天,在涼州的酒樓上……我告訴她,我打算去拜訪崔希逸,阻止他出兵。她笑著,叫我看樓下的舞姬……我回過頭時,她已給我盞中添滿了酒。

然後、然後我就大病一場,一睡數日,錯過了找崔希逸的時機!

這一場唐蕃之戰,有她的一份!她所圖非小,阿史那盈科賄賂中使的事情,只怕也與她有關!

我咽了口唾沫,儘量裝出淡定的神氣:「我是左丞相家的人,理當與朝廷一心,你何以認為我會答應你?」

「因為……」綺里洒然一笑,「你記得王晙的事嗎?」

王晙?!

王晙的死,是她做的?

我顫慄著向後挪了幾寸。裙裾的布料和地氈相摩擦,生出隱約的燥熱。

「我得以手刃仇人,說來也要感謝你。多虧你帶著我從姊,進了王晙的宅子探路。」說到「仇人」一詞時,綺里的眸光陡然變得極為凶厲,一雙藍眼睛在燭光里幾乎發紅,以至於,當她說到感謝的話語時,那種故作感激的姿態,其實只顯得扭曲。

「王晙是你的仇人?」

「是。我是康待賓的女兒。」

康待賓,六胡州叛亂的領,是被唐軍將領王晙押送到長安,再被皇帝下令腰斬的。綺里是六胡州的人,這便能解釋她為何雖是粟特人,突厥語卻非常曉暢:在六胡州,粟特人深受突厥文化浸染,比起粟特人來說,更像是突厥人。

我思索著,問道:「王晙是你殺的,那又如何?」

「是你帶了我從姊進王家。若是皇帝知道了這事,朝廷戶部尚書之死的重責,九娘怕是擔不起罷?而裴公卻將此事完全壓了下來,沒漏出半點風聲。裴公愛女之情,真是令人感心動念。」綺里不咸不淡地評論道。

這是想威脅我?用裴家這個「秘密」,威脅我幫她做事?

「你想多了。」我嗤了一聲。盤坐久了,雙腿發麻,我輕輕按揉小腿:「父親當然愛護我,但他畢竟沒有隻手遮天的權焰。不上報此事,說到底……是王晙自己的決斷。」

綺里的瞳孔驟然縮小了:「你說什麼?」

「我說……」我繼續揉著小腿,偷偷瞟了眼兩尺外的一架胡床,那是我手邊最接近武器的東西了,「王晙死前,給長子王珽留了話,『一切不必追究,只管如常發喪落葬』。」

她的衣袖猛烈地掃過食案,酒壺和杯子盡數摔到地上,骨碌碌滾了開去,酒液浸濕了一小塊地氈。邸店的隔音很差,隔壁的客人在睡夢中發出不滿的咕噥聲。

「他憑什麼……他憑什麼!」綺里咬著牙,壓低了嗓音。

「他憑什麼擺出一副諒解的姿態?我也覺得。他在蘭池州殺了三萬五千胡人。」我嘆了口氣。

這一刻,我說的是真心話。王晙是去平叛的,沒錯;王晙殺人,是為了所謂的北境和平,也沒錯;但是,三萬五千條性命,難道是靠著「讓仇怨到我為止罷」的邏輯,就能輕鬆翻篇的嗎?

綺里死死盯著我,表情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中顯得猙獰無比。

我又咽了口唾沫,問道:「康九娘……近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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