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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广南路（第1页）

暮春四月，京城里外的不少孩童还忙着放纸鸢，远在广南东路的州城已湿热初显。好在还未到酷暑难当的时节，各店铺的掌柜伙计忙里忙外，小摊档开始了叫卖，大商铺矜持地开铺、洒扫、摆货、盘帐，当清晨第一缕阳光越过城门，内城里的喧嚣随着这日升渐渐增多。虽地处边远，却有着第一大通商港口，每日市舶司收上来的关税都已越过明州，其城内的繁华可想而知。

辰时刚过，头一波赶着时辰的生意人，以及有头脸的掌柜和伙计，已吃好茶汤，奔生意的奔生意，忙差事的忙差事。店铺们也仿佛有默契似的，待到茶楼酒肆点心铺子忙过第一轮，就到了各种南北货行药店书斋胭脂饰成衣铺子往里迎客的时候。

繁华内城的青砖路上，一身靛蓝绸布衣裙全身收拾得一丝不苟的李嬷嬷，脚步轻快地从主道上的药铺出来，转上街后面的拱桥，穿过一排屋舍。待到喧嚣声渐无，就转入了城北知州府邸后巷，进了角门，穿过后罩房，一路往正屋走去。正屋里章二小姐章蔓清正翻着一本《山川志》，蹙眉摒气，似是有许多不解。

小丫头碧草打起帘子，让进李嬷嬷，章蔓清的大丫头春棠和夏荷正在屋里忙着理箱笼。虽说早听闻岭南暑热，却不曾想热得如此早，姑娘的衣物得重新安置。

春棠才拿出一叠帕子让蔓清挑，蔓清看到嬷嬷便放下了，笑说：“嬷嬷辛苦了，快歇一歇，喝杯茶吧。”夏荷听了便去倒茶。

李嬷嬷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斜插着身子坐在蔓清面前的圆凳上，接过夏荷手里的茶略润了润嗓子，便道：“原以为这广南东路多荒凉呢，这一趟看下来，比明州杭城也不差什么。就那安仁堂，占了主街好一块门面，瞧着竟不比京城的小。一听说是给知州府配药，尹掌柜便十分上心，亲自盯着小学徒抓了药，一样样看过了才包好。姑娘的药一味不少，全配齐了。”

章蔓清十分珍惜从外面带来的细碎信息，便也引着嬷嬷继续说：“那难得的也配上了？”

“可不是，原听孙神医说多么难得，我便特特跟掌柜说了那两味药，谁知掌柜说，咱广南东路靠着本朝第一大海港，稀罕的物件倒是比京城还易得些。”李嬷嬷不经意间，将掌柜的那股子自豪劲儿带了出来。

春棠也不过比章蔓清大上岁余，也是小孩心性，好奇之下便忍不住问：“听嬷嬷这么说，这县城竟是十分繁荣？”

“可不是，拿好药，我特特按照姑娘吩咐顺着主街走了一段，绕到府邸西北角回来。其他铺子不提，那食肆酒楼竟是一家接一家，没工夫细看，粗粗瞧着，生意应是不错。”李嬷嬷一身喜气地答。

这一路南行，章蔓清死里逃生，命捡回来了，但痴痴傻傻，李嬷嬷日夜念佛姑娘可不要伤着心神。进了这岭南界地，总算是瞧着一日日好了，这几日又慢慢对各色事物有了兴趣，确是大好的迹象，心里的高兴溢于言表。这都多亏了孙神医的救治，李嬷嬷更是把孙神医当作了活菩萨，孙神医嘱咐的调养方子，她自是视若神旨。

本来抓药自有采买去做，安仁堂本就是章蔓清母亲白氏的家族产业，送药上门也是使得，但因着章蔓清之前病得吓人，兼着孙神医特意指出其中两味不好找，李嬷嬷不放心，且章蔓清存了让李嬷嬷替她看看外界的心，便让李嬷嬷单独跑了一趟。

章蔓清一头跌到这忠国公府已经近半年，拼拼凑凑出来的信息大抵也就是往这广南东路换成水路后，不知怎的这国公府二小姐竟落了水，救上来气息微弱。行船途中又请不到好的大夫，也就将将吊着一口气，行至江陵，用了章蔓清嫡母白夫人的名帖，请到了当地孙神医，又名“孙一针”的来施针。这一施，倒是把大千世界里另一个蔓清按在了这具皮囊里，待蔓清前后了解清楚，也不得不叹一句神乎，毕竟勾住游魂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确是有真本事。

这小半年忙着赶路搬家安顿，倒也没人觉二小姐不大对，就是有些细微觉察，念着她大病一场且气虚神弱，也都自圆其说了。这让章蔓清有了充裕的时间适应，待到一家子在知州府总算缓了过来，章蔓清也对自身处境有了大致了解。

其父章柏流是忠国公二房嫡子，娶妻岭南白家姑娘白舜华，育有一子二女，皆为白氏所出。章蔓清虽为章柏流嫡女，却在国公府行二，因着长房的章宛歌为国公府嫡长女。章蔓清的哥哥章节南，妹妹章繁沚，都随父来了这广南东路知州府任上。

几个月冷眼瞧下来，章柏流和白舜华似是极疼孩子的，那章蔓清是如何落得了水成了一大疑问。环顾一众丫头婆子，章蔓清也只是粗粗记住了名字模样，若论人品心地，还着实说不清楚。

国公府的花团锦簇，章柏流作为国公府嫡子自不用说，其妻白氏也是岭南望族，且为开国有功之臣。因岭南靠着海连着运河，白氏一族水上生意没少做，由富而贵的路子，白家几十年间跃为世家豪族里的新贵。

虽离京赴任，吃穿用度一减再减，章蔓清和妹妹，依然一人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再加一个奶嬷嬷，其余杂役管事自不用说。本来知州府也不过一进院子，白氏便提前托族里在紧挨着知州府的地方买下了这三个院子的大宅，宅子北面紧挨着燕洲涌，那一段算是章府独门独户的小码头了。虽则大了些，尤其三个孩子还小，但这样知州府邸便紧连着章府，便利且疏朗。李嬷嬷就是章蔓清屋里的。

李嬷嬷和两个大丫头春棠、夏荷日日都在章蔓清面前伺候，便较他人熟悉些。李嬷嬷是章蔓清的奶嬷嬷，从蔓清有意识起，便是李嬷嬷无微不至精心得不能再精心。因着初来乍到且确实气虚体弱，章蔓清初时常常装睡，一次李嬷嬷一边轻抚蔓清面颊一边暗暗垂泪低声自语：“姑娘无论如何要熬过这一关，嬷嬷陪着你，以后就都好了。”

温热的掌心和温柔的低语让章蔓清想起自己早就去了不知多少年的长辈，便觉得无论如何既来之则安之，怎么不是活一场呢。